许仁龙的书法归于清正一路，脱胎于魏晋时期的二王书风，有传统可寻。艺术同做人一样，一要生存，二要发展，三要创造，进入创造的化境还要有各种力量、各种流派的吸纳与消化。长江的浩淼得益于沿途的万千水系，其中夹杂着大量泥沙、渣滓与污秽;而黄河的枯萎，就在于沿途甚少这种接纳。追求纯粹、追求干净、追求清正最后得到的往往是相反的东西。就像人的健康一样，越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追求舒适、追求安乐、追求奢华，越容易犯病。政治需要造势。任何革命运动都要吸收各种各样成分的人参加。发展与创造是在铁与血、水与火、泥淖与污秽中拼搏锻炼出来的。美术界的85新潮运动、行为艺术的展露、现代书风的流布，有怪奇、诡谲与荒诞，标新立异、惊世骇俗，毕竟是一种创造的渴望、精神的诉求、社会的存在。

　　任何时代的转变期都会产生出一批有别于传统的大家巨匠。明代的倪云林、徐渭，清代的八大山人、石涛和尚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正人君子，都是非儒非僧非道非圣非法的交替时期的精神更新运动的主将。艺术的生命是精神的更新，不能归于传统的任何流派。艺术是文化的脉络，文化的核心是哲学，哲学是对人与自然的认识。中国哲学中的“天人合一”说本来是古人原初的宇宙观，到了秦汉以后，尤其是宋明理学的演绎纳入了专制主义的政治轨道，以人道服从于天道，以牺牲人性、人权达到与自然和谐。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以天为本，以受命于天的神仙、皇帝为本，以服务于皇帝的各级官吏为本。以人殉天，以人祭天。“顺天理灭人欲。” 鲁迅先生说中国文化是吃人。乃是真知。西方哲学中的现代哲学、存在主义哲学进入了人的自觉时代，对人的生存困境、精神困境颇多阐发，哲学思想必然影响艺术创作，文艺复兴运动以来，在绘画方面其语境及引申出的人文意识、人文精神是人性、人权、人道。

　　许仁龙以绘画名世，他的书名为画名所掩。他极其重视书法，他说他在书法上用的功夫比绘画上还多，研究得还深。在我与他相处的两个月时间里，作为日课，他每天都要练习书法。他深知，书法是中国文化最具特色、最具表现力的东西，一个中国画家书法不好，是没有资格称为中国画家的。我一走近他的画室，他就要我练习书法，还把萧娴的书论“捻断管，划破纸，五指齐用力”写于纸上，张贴于我的卧室内。我离开燕郊以后，写信对他述说我的寂寞与孤独，他回信用毛笔写了长长的书札，除了述说别离后的相思之情，还特别授意我练习书法，说那会“上瘾”，是治疗寂寞的良药。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以书法为生命、为艺术的精神寄托，容不得亵渎与懈怠。

　　许仁龙的画室在河北省三河县的燕郊。每星期周末他的夫人陈建华教授都要从北京市内辗转坐几个小时公交车来燕郊画室，给他送来生活用品，照料他的生活。陈建华教授是许仁龙中央美院的同学，陕西西安人，有一种三秦大地的豪气，真诚、坚毅，她的美是婉约与豪放的清和，时正担任中央美院附中副校长，在许仁龙困顿、尚不被人理解与重视的时代她没有怨言，从不与周围发达的同事攀比，可谓相濡以沫。她和他一起分担了穷困、忍耐和遥远的希望。深夜，在我与许仁龙一灯独对时，他说起陈建华总是一往情深。

　　重情重义、胸襟与气度豁达的许仁龙在艺术上极为严格、认真与刚正。一次周末，陈建华刚进画室，许仁龙正在画案练习书法，就要她也来写字，陈建华以杜甫诗为题材写了一幅字，许仁龙见后脸色立刻大变，疾言厉色：“你练了这么久的字还是这副样子。”陈教授讪讪的，没有应声。我有些看不过意了，对许仁龙说：“每个人对杜诗理解不一样，写的字风格也不一样。”许仁龙寸步不让，说：“郑老师你这是和稀泥。”这是我在两月相处时间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对人发怒。

　　于今回溯燕郊乡居，感到有种山河岁月的悠然无尽、与天地同在的从容无惧。

　　郑文燮 2010年10月13日